采访李学渊教授的周末是三月里难得的晴天,李老始终儒雅温和,面带微笑,虽已过鲐背之年,却依然才思敏捷。他为采访认真做了准备,身旁放着两本关于湘雅的书和一份小提纲,然后开始慢慢叙述起自己的故事。李桃芬芳、学富才高、渊静平和,李老的名字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做一个自由的有用人”是李老对自己的希望

李老家风严正,父亲曾在国民党军队任职,为人正直、温和,1936年在家乡独资创立广义小学(今严塘坳小学),在当地很有名望。他鼓励子女读书、上大学,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所以李老从小学过数理化,英文了得,也读四书经典,受父亲影响,他还有一身侠客之风。虽生在社会动乱年代,但李老也希望能成为一名自由的、为人民做事的人。在幼时的印象中,医生是个很受尊敬的职业,小时候镇上有人要看病都要用轿子请郎中来,而自己以及父亲都曾在湘雅医院就诊、住院。这段经历让他觉得,湘雅医院里医患间互相尊重又亲密的关系令人神往,于是暗暗在心中种下了医生梦的种子。

1941年,李老在明德中学毕业后,辗转于桂林、耒阳、衡阳等地,参加了岭南农学院、同济医学院、湖南大学等大学的考试,但去往衡阳湘雅医学院考点的路上,日军的轰炸将他与湘雅医学院的缘分暂时割断了。李教授被全部考取的大学录取,由于战乱年代赴同济医学院路途遥远艰辛,他入学了湖南大学就读电机专业。但当1942年看到湘雅医学院的招生信息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参加了医学院的入学考试,成为那一年六十名湘雅新生中的一员。

李老年轻时常读三侠五义和包公案,正直清明是李老的处事原则,他最赞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隽旷达。在前往贵阳入学的途中,李老目睹了他所搭乘的商车向沿途官员进行贿赂,这样的画面让他记了几十年,也更加坚定了当初不做官不经商的想法,这位颠簸在入黔旅途上的年轻人心里,医生梦慢慢开始发芽。

进入湘雅医学院学习的时候,全英文的教学和考试让很多人适应不了繁重的学习任务,李老所在的国立湘雅医学院第二十二班在入学时有60名学生,升入二年级后就有三十人被严格的淘汰制度所淘汰,而坚持到毕业的同学,只有12人。但也正是由于这种严苛的淘汰制度,才让湘雅医学院在动荡年代始终坚持高标准办学,湘雅的火光才在这动荡的年代保存下来。西迁贵阳虽暂时免受动乱影响,但学习和生活条件的艰苦也不言而喻,当时只有一间教室有电灯,大家就提着油灯去上晚自习;考前复习,同学们便把笔记集合起来,各取所长。夜里自习解剖,书桌上一边放着书本,一边放着尸体,每位同学提着小油灯,昏黄灯光下仔细地钻研,夜深了才几人结伴而行回寝室休息,彼此约定“一起去,一起走”。如今回忆起来,李老也笑说:“那时候还年轻,夜里走路还是有点怕的。” 1944年,战火烧到了贵阳,湘雅医学院再次举校西迁重庆,男生们的宿舍是竹子和泥土搭起来的茅棚,滂沱大雨的夜晚,陪伴着睡在上铺的李老的是两个接雨水的脸盆。而提起那段经历,李老却是满满的幸福:“掀开个大洞,便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珍珠港事件削弱了日本在华势力,饱受战乱折磨的他们终于能安下心来继续读书。“虽然条件差,但是我们还是很幸运的,至少这段求学经历没有受到致命的干扰。”李老更愿这样评价。1945年日本投降后,湘雅医学院立即决定迁回长沙,还在重庆的师生沿川湘公路回校参与医院的恢复。从重庆到沅陵,再回到长沙,历经了足足十一天的颠簸。李老还记得那时川湘公路周围常有土匪出没,途经此路时车上全部人默不作声,紧张不安地通过这段危险的道路。但无论如何,又重回潇湘大地,湘雅学子们立刻投身于医学事业的建设与服务中去了。

“薪火相传、言传身教”是一代代湘雅人的教学宗旨

李老谈起自己读书时的老师们的时候,时光仿佛回到了四十年代的湘雅课堂上,那些在医疗事业上杰出的老前辈手执教鞭,立于三尺讲台。解剖学的王肇勋老师留学美国,一口流利的英语,擦黑板一丝不苟,板书整齐美观,李教授笑说跟着王老师记笔记不费劲。细菌学的刘教授也从美国留学归来,讲课快,但每个知识点都会讲两三次,记笔记倒也不算难。上午四堂课,本是一堂课讲理论,三堂课实习,但刘老师讲入了迷,倚在门边一讲就是三小时,课讲完后就只剩半个小时实习了。另一个使李教授印象深刻的老师是内科的吴执中老师,留学英国,有一口漂亮的英式发音,说话幽默,从不骂人,但是懂讽刺挖苦,一派绅士风度。大四要开始写病历,交给老师检查,吴执中老师是最严格的。写病历的纸是一张白纸,没有格子,吴老师要求要写得完整而且整齐美观,清楚明了,“因为碰上了这个老师,我写的病历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的。”李教授之后执教,也是一样地要求学生们写病历要整齐美观。李老说,怎么教就怎么写,一直到退休返聘,李老都坚持几十年如一日的手写病历。

有好老师,自然就有好学生。初入湘雅医院实习时正值特殊的战后时期,医生少、病人多,实习医生也被要求分管病人,学校与医院要求师生们坚持24小时值班制。刚到医院的前三天里,李老就迎来了他的八位病人,写病历、完成三大常规的检查和报告等都需要在病人入院的二十四小时内完成,那几天里,他跟住院医生一起打着瞌睡熬夜写病历。外科实习时,李教授一人要负责40个床位,写病历、记病程记录,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连工资都是找人代领。内科实习时检验科人手少,三大常规和一些实验室检查都要由实习和住院医生自己完成。本就对内科相关实验感兴趣的李老凭借过硬的检验技术,成为了医院里第一个从病人血液标本中检出血吸虫和第一个从病人脑脊液中检出钩端螺旋体的医生,当时连内科主任的齐镇垣教授都叫来全院内科医生参观学习检出的标本,而实习医生李学渊也给齐主任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内科的浓厚兴趣和临床工作的突出表现让李老决定投身内科的工作和教学中,跟随齐镇垣教授一起创建了湘雅医院内科和血液科。

“胆子大、敢担当”是李老对自己行医半个多世纪的总结

“我这个人可能胆子也算比较大,也敢担当。”

1972年李老师在沅江进行疑难病例会诊时,一名武装部战士由于胆囊炎合并肝脓肿而诱发心衰,心率一度高达180次/分,静脉注射强心针等无效后,李学渊教授想到:副交感神经兴奋不是可以引起心率减慢吗?于是用新斯的明对患者进行救治,最终成功的让患者的心率慢了下来,在病人情况控制稳定后采取手术治疗,为病人博得一线生机。1973年李老师被派往常德人民医院会诊,一行人于半夜抵达病室时看到一名高烧昏迷不醒的病人正昏睡在病床上,血常规显示白细胞数高达五万,当地医生诊断为感染性中毒,但常规治疗并未起效。李学渊教授在检查血常规发现无幼稚细胞、观察病人口唇无樱桃色表现后,排除了白血病和一氧化碳中毒,考虑到患者睡容安详,认为是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所致药物中毒。由于患者是新提拔的年轻干部,当地医生不敢擅自下诊断,但李老还是大胆坚持安眠药中毒的诊断并提议采用兴奋剂治疗,在李老的治疗方案下,病人在两天后转醒,而随后对患者胃液的化验结果也证实了李老的诊断。

1978年,湘雅医院内科的王医师突发颈根部疼痛,高烧不退,病情紧急。医院请来上海医学院神经内科教授参加会诊,会诊结果建议切除颈根部神经根,而李老认为诊断尚不明确,不能草率决定手术,于是顶着压力将王医师转回了内科病房,综合王医师的临床表现考虑感染和神经病变,但连着三天的检查化验也没有找到能明确诊断的结果,直到第三天,李老发现王医师出现了轻微的颈部抵抗,想到王医师的儿子死于病毒性脑膜炎,于是立即安排腰穿检查脑脊液,果然发现脑脊液中白细胞数超出了正常范围而葡萄糖正常,明确诊断病毒性脑炎,报请领导,领导当即派人从广州买回干扰素进行治疗,连续两天的干扰素注射后,王医师的烧就退下去了,七天后就痊愈了。

这样的案例还有很多,它们的出现也绝非偶然,李老说自己“胆子大”,但李老的大胆坚持背后是扎实的医学基础和丰富的临床经验。

“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是李老对湘雅人的期望

1975年至1977年间,为了响应“下农村办学”的号召,学校实行试点教学,李老带着几位老师和学生干部,将试点班开在了宁乡县人民医院旁。学生和老师的宿舍和课堂都在同一层楼内,教学设备和师资都不足,但李老还是想办法让这个试点班能按正常秩序上课:没有老师就安排医学院的老师按课表赶来试点班上课,没有设备就带着学生回医学院上实验诊断学。

教学之余,为了帮助当地群众,周末李老还会带着学生到乡下打水井,暑假带领学生进行“双抢”,在学生掌握基本临床技能后又组织了“双抢医疗队”,为百姓谋福利。在学生即将毕业时为了合理考察,他想出了口试的主意,为此和学生干部一起奔波各地寻找病历出题目,这种考试方法在当时一度被医学院推行使用。他还鼓励当地的赤脚医生免费来试点班听课学习,为赤脚医生开训练班,培养他们去上台讲课,在宁乡的那几年里,李老和他带领的试点班广受当地卫生部门和校领导的好评。

1963年,李老参与创建了湘雅医学院血液病研究室,后又开办全国性血液病学进修班,这在当时的湘雅医学院是头一次。不管是作为湘雅医院血液科奠基人还是主编《内科治疗学》,李老满身荣誉也身负重任,李老的生平有过坎坷,但他总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处境,以严谨求实、认真负责地对待每件事。作为湘雅老前辈,李教授一字一句地向我们叮嘱道:“业务学习,要认真求实,将院训发扬光大;要勇于承担自己的职责;要拥护党的领导,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明明时代洪流在他身上狠狠冲刷过,但他身上,没有刺鼻的炮火味,没有苦难刻下的苦涩,更没有浮夸或戾气,只有读书人的正气和温和。文革时,李老的家被抄家六次,有一次来抄家的人在箱子底下找到了纸张,“谁知道一翻开,全是我的奖状。”李老哈哈地笑了起来。被关起来时,他没有害怕。“因为没犯什么错误嘛。”李老胆大也来自于他的坦荡。踏踏实实工作,真真诚诚做人,“我们做医生的,就是讲不得一句假话。我选择当医生没选错。”

李老的精神正如院训,他用半个多世纪的从医经历践行着这十六个字。他的一生经历战乱和坎坷变故,但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成为了他理想中那个有用、自由的年轻人,成为了“胆子大、敢担当”的好医生,成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杰出学者。

后记:采访前我们曾致电李老,将我们要提的问题大概说了一遍,说得很快,李老一直回应“好的”。采访当天,李老先向我们提了问题,问我们采访的目的是什么。听了我们的回答后,他接下来的讲述就正正是我们希望了解的故事,流畅而清晰,并把我们原先准备的问题的答案嵌于他的讲述当中。采访延长至两小时,若不是时间不允许,李老似乎还可以讲出很多故事来。离开时,李老将我们送至楼道,关上门后透过铁栏还能看见李老笔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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